方娘子登時松了一口氣,又是落淚又是笑。
“莫說一個條件,便是十個百個,我們夫妻也二人無敢不從。只要娘子肯收下我兒,哪怕要我們夫妻即刻去死,我們也甘愿的……”
“我要你們的命做什么?又不開人肉包子店。”辛夷勾起唇角,打趣道:“你看我有三個孩子,肚子里還有一個,哪里照管得過來?”
方娘子臉色又暗淡下去。
然后才聽到辛夷溫聲嘆道:
“出來這么多年,你們不想回老家去看看嗎?更何況,自家孩子還得自家帶著,別人可幫你看不好的。”
方娘子怔愣,“娘子是說……”
辛夷扶住她的胳膊,“你們夫妻過得這般不易,還肯收留同樣有難處的人,這份俠肝義膽一般人可比不得。這樣的大好人必須有好報才行。這樣吧,如果你們無處可去,不如跟我們下揚州?”
方娘子一聽嚇住了,連連搖頭。
“不成不成,我們是通緝犯,會連累娘子和大官人……”
辛夷輕輕地一笑,“沒事,我們不怕連累。”
··
土夯墻開了裂縫,不怎么避風,屋子里冷得透骨頭。
衛矛看著傅九衢四平八穩地坐在那里,內心不免感慨。
這可是金尊玉貴的廣陵郡王,打從他出生那一刻起,過的便是人上人的日子,何時睡過這么落魄的地方?
“郡王但凡肯服個軟,討句饒,也不至于如此……”
傅九衢笑了笑,“沒你想的那么簡單。”
衛矛嘆息,“是卑職淺薄了。可卑職跟隨郡王當差這么多年了,實在看不得郡王受這么大的委屈……”
看他說得感動了自己,眼圈都紅了,傅九衢笑了起來。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甘之如飴?”
“郡王……”
“好了。”傅九衢輕揚一下手指,在膝蓋上叩擊著,漠然地道:“此去揚州,還有不少勞駕你的地方……”
“郡王請說。”
傅九衢:“首要是護衛官家安全,其次才是拱衛皇城,接下來……哼,再慢慢收拾那個老匹夫。”
衛矛道:“郡王放心,卑職吃朝廷俸祿,自當為朝廷盡忠。”
傅九衢看他說得正經,再想自己隨意那么一說并不怎么正經,只是為了符合身份罷了,忍俊不禁。
“陳府眼下如何,還在滿城抓人么?”
“是。郡王妙計。”衛矛有些好笑,“殿中侍御史趙抃昨年就因陳府小妾殘忍虐殺婢女的事情彈劾他了,陳執中仍不知收斂。這一次,郡王將罪證都遞到了臺官手里,只怕無法善了了……”
傅九衢哼笑一聲,“順手除奸,算不得什么。”
衛矛就喜歡他這股子狂妄勁兒。
當然,也只有他這樣的天子驕子才敢這么狂妄。
“此去揚州,郡王萬萬保重。”
衛矛抬頭看著他,“卑職在京中靜待郡王歸來。”
傅九衢:“你辦事素來周全,我就不叮囑你什么了。這次,我欠你一個人情,往后互通有無,有求必應。”
衛矛露出一個笑意。
“那卑職就此別過了!郡王,后會有期。”
“后會有期。”
··
天終于放晴。
此次出行,大大小小人數不少,又有一個孕婦,傅九衢特地吩咐侍衛找了一艘平穩的大船,物資也準備得充分,沿途沒有下船,也不怎么顛簸,辛夷有幾個丫頭輪番照顧,休息得好,孕吐也好了許多。
方娘子一家三口跟著上路,適應得最快的人是虎子。
他不識字,和二念卻很投緣。二念喜歡在他面前顯擺為數不多的那點墨水,順便教他習武,成就感滿滿。
于是辛夷便順水推舟,索性讓他跟在二念身邊做伴讀陪練,以前傅九衢安排的書童李多,就跟了一念。
第一次坐船出遠門,孩子們都歡天喜地。
尤其是三念,兩個哥哥即使在船上也要讀書、習武,還有傅叔每日監督,她的學習進度不同,傅叔不管她,她便成日膩在娘的身邊。娘也不愛管束,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這是她從前想都沒有想過的好日子,所以三念主動攬下了喂食銀霜的活兒,將小銀霜照顧得羽毛光潔,模樣更是鮮亮了幾分。
看到這般光景,辛夷心里也十分快活。
唯一遺憾是,人都齊了,獨缺九哥。
船行幾日,在泗州碼頭停靠。
先前傅九衢稱病,暫住在泗州官驛,至今仍纏綿病榻沒有痊愈。現在他們到達泗州,自然要前去會合。
只可惜,來得晚了半個時辰,泗州城門已經關門,冒然去闖,勢必會驚動不該驚動的人。
“今晚就在船上歇下,明日進城。”
“你跟我們一起走進去嗎?”辛夷看著傅九衢平靜的面色,略有些擔心。
“當然。”傅九衢輕笑,“不然我一個人飛進去?”
“……”
這兩天在船上,二人相敬如賓,好久沒有斗嘴了,辛夷懷疑他是不是又有點皮癢。
“我是說,有你在,目標會不會太大了?”
傅九衢挑一下眉梢,“你以為郡王妃的目標,就不大嗎?”
辛夷無語地看他片刻,點點頭。
“你說的也有道理。所以,這個城要怎么入,我們還得從長計議,千萬不要讓人認出你來……”
“認出來又如何?”傅九衢聲音異常溫和,許是身子發冷,特地坐得離她和火爐更近一些,這才似笑非笑地道:
“郡王妃到了泗州,本王漏夜出城相迎,天亮方歸不行嗎?”
“可是你身染重疾,正在驛館臥床不起。”
“本王得知郡王妃船到泗州,垂死病中驚坐起,漏夜出城相迎,天亮方歸不行嗎?”
“……”
行是行。
可那樣太招人眼。
不是擺明的此地無銀三百兩,告訴世人他的病是裝的嗎?
“聽我的。”傅九衢輕笑一聲,往她身邊側過去,抬手在她肩膀上輕輕一拍,動作不輕浮,純粹哥倆好,但辛夷還是忍不住緊繃住身子。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只要傅九衢靠近,她就忍不住緊張,想要逃跑……
傅九衢似是察覺什么,搖頭失笑。
“相處都這么久了,你還這么別扭做什么?難不成,這一輩子你都準備這么防著我?你就不怕被人看出破綻來?”
一輩子。
辛夷沒有想過要跟他過一輩子。
她只是在等待奇跡出現——
“抱歉。”辛夷道:“我不是有意的。”
不是有意的才最為致命。
傅九衢輕哼一聲,眼尾撩撩,神態又恢復了平靜。
“隨你。”
兩個人不尷不尬地對坐,很快湘靈就進了船艙,托盤里熱氣騰騰,后面跟著三念這個開心果。
“姐姐,姐夫,方娘子教我燒的醋魚,你們嘗嘗味道如何?”
湘靈喜滋滋地介紹她的成果。
三念則是賴在辛夷的身邊,“娘,我也幫小姨做事了的。”
辛夷輕撫她的頭,“乖。你最乖。”
傅九衢看著她在孩子面前溫聲細語的樣子,再想想面對自己時那一張疏冷面孔,莫名有點氣悶,雙手在膝上一拍。
“我不餓,出去走走。”
船就這么大,能走到哪里去?
辛夷朝三念使個眼色,小丫頭就抱起了傅九衢的披氅小跑過去。
“傅叔,外面涼著呢,你要穿厚一點。”
傅九衢彎腰拿過衣服,抬眼朝辛夷看去,見她望著自己微微一笑,心下忽地一動,更鬧心了。
“乖。”
他也摸了摸三念的腦袋,然后走出艙門。
碼頭上不時有人走動,褪色的燈籠散發著昏暗的光暈。
傅九衢站在船板上看著黑漆漆的天空和來往的船只,一聲苦笑。
這簡陋的古代社會,怎么呆著呆著就習慣了?
如果現在有一道二選一的選擇題擺在他的面前,一個人回去永不再來,或是一輩子留下來永不回去,他會選哪一個?
傅九衢想了很久沒有答案,卻知道要是讓辛夷來選,肯定是趕緊踹走他,好讓他的九哥回來……
“呵!貪心的人類。”
他負手轉身,視線冷不丁掃過碼頭上的一個人影。
是程蒼,他躍下馬背,朝大船的方向疾步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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