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樓死死地盯住辛夷,陰沉的面孔掛著的笑,比哭還要難看。
“我和他是一樣的人。”
“那可不一樣,郁渡比你干凈多了,他也從來沒有你那么大的欲望……”
“那是時代給他的寬容!”
“可他從小到大的日子比你過得慘多了。你錦衣玉食,他連果腹都難,你住豪宅開名車痛恨生活,他在勾欄賣藝坦然面對。”
“在你眼里,連一個傻子都比我強是吧?”
高明樓盯著辛夷諷刺地笑,“他那不是坦然,是無知,是愚蠢。要不是為了獲得駝峰嶺藏寶洞的機關密碼,我根本就不會理會他。更不會安排他上京演什么《洞仙歌》!”
“哦,你安排的。”辛夷點點頭,皺眉,“可是我計算了一下,你的時間對不上啊。郁家這一堆爛攤子事,得從郁氏藏尸磨坊巷說起吧?那多少年前的事了?你多大?你如何做到的?高越,你無法自圓其說。”
“你想試探我?”高明樓眼睛利得很,陰晴不定地笑“你今兒愿意下地牢來,也不是為了看我,而是為了你的廣陵郡王來套我的話,對嗎?”
“不全然。高越是我的朋友,我自然希望他一切安好。但你不是,你是殺人如麻的屠夫。”
高明樓望著眼前女子平靜如常的笑。
“辛夷,你真是狠心。”
“不要說廢話好嗎?你知道的我最不耐煩聽廢話了。你不如直接告訴我你是怎么變成高明樓,又是怎么在靜江府殺害八十三人,得到儂智高的印鑒,得到了他的殘余兵馬,讓由為你所用,還得到儂智高多年辛苦攢下的大筆金錢,用來行你的報復。”
“你是如何來的我便是如何來的。”高明樓望著她,眼睛不曾移開半分,“儂智高這個人,什么都好,就是大英雄主義,容易輕信于人。”
辛夷臉色一變,“你是說,你并不是儂智高?”
高明樓微笑,“你看我哪一點像他?”
“你身上的疤……”
“你不是說了嗎?我在靜江府殺害八十三人,得到儂智高印鑒,同時讓他的殘余兵馬為我所用,還拿到儂智高多年辛苦攢下的大筆金錢……我憑什么?”
他目光陰涼帶笑,看得辛夷頭發都麻了。
有一種隱隱的猜測,像恐怖畫面在她腦子里浮現。
這個石牢突然變得逼仄,如同一個撕裂的空間。高越在空間的兩頭,展現給辛夷不同的畫面。一個陽光一個陰暗,天使般的少年和嗜血成性的惡魔,交織一起。
辛夷眼睛隱痛,呼吸莫名吃緊。
“你進獻給大宋的儂智高頭顱,是真的?”
高明樓陰惻惻一笑,“真的。”
辛夷倒吸一口氣,“你在靜江府殺害再掩埋的八十三人,是儂智高的親衛?”
高明樓漫不經心地舔了下干澀的唇。
“可以這么說。”
他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又好笑地哼了一聲,像在嘲弄他人的愚蠢,“當然,為了迷惑你們這些人,我也當真殺了不少大理使團的自己人。那些不聽我號令,自以為死的東西,就該接受這樣的懲罰。”
辛夷那個猜測緩緩落地。
眼前的高明樓像一道惡魔的剪影,一個側目,露出的便是尖利的獠牙。
辛夷攏了攏斗篷,將冰冷的手縮入袖中,面色青白不勻,一句句慢慢地,推測般說道:
“當初儂智高兵敗邕州,被狄大將軍追得慌不擇路,是你救了他。他英雄末路,而你是大理東川郡王,你承諾借兵、同他共同舉事,他為人豪爽,為了給自己和下屬找一條活路,信了你的鬼話。可是你騙了他,得到他的信任后,殺掉了他和他的親衛,輕而易舉得到他的一切,然后裝成他的樣子來迷惑他的舊部,包括我,以儂智高對大宋的仇恨來掩藏你的真實企圖……”
“你錯了。”高明樓淡淡地笑,“儂智高外強中干,太過懦弱。對大宋如此,對你如此,邕州一戰,更是如此,他在大有勝算的時候,還渴望得到大宋的垂憐,一輩子就想當個宋人,以打乞降,這怎么可能成功呢?”
他抓住圓木,慢慢地站起來,面對辛夷。
“我只是為了幫他!”
辛夷冷笑,“幫他,你幫他什么了?”
“幫他做他做不到的一切!儂智高是個古人,他的人生早就注定,那是他該有的命運,是我,接下了他的旗幟,千里迢迢去汴京為他復仇……”
“不!”辛夷眼睛瞇了起來,“儂智高的聲音和你很像,你可以輕易假扮成他,不讓他舊部生疑,這不是一方印鑒可以做到的。我還是懷疑你用了什么別的歪門邪道……”
高明樓猛地掉頭,那凌亂的頭發將他蒼白的臉襯得詭譎不堪,笑容卻充滿了興味。
“我是真的替他心疼,對他的痛苦感同身受。只有長期得不到肯定的人,才會懂得他的執念……因此,我同他一樣憎恨偽善傲慢的大宋皇帝。我為他不平,替他申冤,辛夷,我才是不畏強勢的英雄,而你那個只會助紂為虐的廣陵郡王,算個什么東西?小人!”
“我明白了。”辛夷突然抬眼,盯住他,“是你的父親——大理相國高振祥,是他在背后支持你。你背后的那個人,是他對不對?”
“這么說也沒錯!誰讓他是我的便宜爹呢?”
高明樓突然一笑,聲音沙啞破碎,像從縹緲幽遠的濃霧中傳來的一般。
“我還真得感謝這個便宜爹的存在。你不信看看,只要我能活著到汴京,大宋的皇帝就得雙手將我奉還給大理!”
辛夷想了想,帶笑的目光深了幾分。
“有可能你活不到那個時候。”
“除非傅九衢敢抗旨!”
“他真敢!”
··
一段長談有結果,又好似沒有結果。
等辛夷和傅九衢從地牢里出來,已是月上中天。
兩個人沒有乘轎,攜手往天水閣去,這時節夜晚風涼,辛夷的頭發都被吹得飛舞起來,傅九衢伸出胳膊將人攬住。
“冷嗎?”
“還好。”辛夷盯著地上的影子,想到地牢里高明樓,莫名沉郁,整個人倚靠在傅九衢的身上。
傅九衢低頭看著她的臉,“你們說的話,我都聽見了。”
辛夷抬頭,笑著瞪他,“哼!聽壁角。”
傅九衢不吭聲,沒有什么表情。
兩個人靜靜走了片刻,才聽他道:“你相信他說的嗎?”
辛夷淡淡地道:“信一些,不全信。”
傅九衢:“你們幼時便相識?”
不是在說正事嗎?怎么突然提及這個?
辛夷瞥他一眼,聲音脆脆地笑,“是啊,一起上學一起放學,同桌好多年。九哥是不是很生氣呀?”
傅九衢很努力地控制表情,將人摟在懷里,“我生什么氣?我只是在想……”
他黑眸里幽光閃爍,“或是可以依那曹桓齊一回。”
這話讓辛夷吃驚不小,“你是說真要把高明樓押送回京?還給大理相國?”
傅九衢嗯聲輕笑,“這個人身上已經沒有什么價值了。他能說的已經都說了,不能說的,永遠都不會說。殺了他,于我有何意義?既然官家伸手要人,曹桓齊又整天在我面前哭喪著臉,那本王便勉為其難,遂了他們的心意吧。”
辛夷啞然失笑,“我看你是想放長線釣大魚吧?”
傅九衢長臂一展將小娘子整個裹挾在寬大的披風里,掌心覆上她的眼睛,低頭在她額角吻啄一下。
“你我雖非發小,更不曾同桌,卻是默契十足。”
辛夷:……
這個酸啊!大概能讓他惦念一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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