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讀小說網 > 黑日高懸 > 第41章 匈奴
  元朔元年七月二十八日的上午。中常侍春陀領宮人內監恭敬侍奉於宣室殿密室之外,忽聽緊閉的殿門中隱約一聲長呼,既似驚駭又似憤怒,仿佛還帶著一絲難以遏製的痛苦。

  內監們麵麵相覷,不知是否要違抗嚴令,衝入殿中查看底細。但僅僅片刻功夫,便聽殿門吱呀洞開,皇帝自殿中走出,不知何時已經換了一件長衫。

  他漠然環視伏跪的內監宮人,麵色僵硬而沒有表情。森冷帝王積威之下,皇帝終於冷冷開口:

  “樂成侯丁馬從的長子丁義呢?”

  春陀微微一愣,想一想後才記起皇帝所說的這丁義——樂成侯籍籍無名,其子更是平庸至極,不過仰仗父蔭蔽做一個小小的朝議郎而已,平日連入朝議事拜謁丞相的資格都沒有,怎麼會驟然被天子注目?

  中常侍善於窺伺皇帝的心意,僅僅稍一躊躇便恍然醒悟:固然丁義聲明不顯,但他卻與皇帝寵信的方士李少君交好,據傳學了不少李少君的方術,而今方士屍解化去,皇帝驟然召見史寬舒,用意不言而喻。

  於是他趕緊俯身,態度恭謹:“陛下容稟,朝議郎丁氏應當在丞相府當值。”

  皇帝嗬了一聲,麵色愈發難看,震得滿地的宮人不敢仰視。

  “那就立刻把人帶過來!”

  他冷聲下令,拂袖而去。隻是抬腳跨過宣室殿門檻之時,動作卻似乎有些不可查的僵硬。

  ·

  皇帝的口氣如此峻厲,下人自然不敢有絲毫的怠慢。不過三刻鍾的功夫,丁義便被兩個大力的宦官連拖帶拽,硬生生扯著狂奔了七八裏地,滿頭大汗的跪伏於宣室殿臺階之下,猶自喘氣連連。

  皇帝似乎不打算賜給這個小臣入宣室殿覲見的榮幸,隻是命人在臺階上設了個軟榻,自己盤膝高距於上,居高臨下的打量著丁義顫抖的後腦勺。

  如此靜默片刻之後,眼見壓力已經給足,皇帝終於冷冷開口:

  “聽說你與李少君交好,想來他傳授了你不少方術。”

  丁義不由微微一顫:他與李少君的確是相知莫逆、托妻獻子的知己好友;李少君病重垂危之時,還特意將他請入家中,傳授了幾個絕密的丹方,說他遲鈍愚魯,實在不是當重臣的材料;但以此為立身之本,富貴也唾手可得。

  ……但聽皇帝這個口氣,這哪裏是富貴唾手可得,這是三族的人頭唾手可得吧?

  丁義膽戰心驚,一麵拚命回憶李少君哪裏得罪了皇帝,一麵顫巍巍點頭。卻聽皇帝漠然問詢:

  “那麼,李少君點丹砂為黃金的本事,想必你也知道一二了?”

  丁議郎額頭的汗滲得更多了:李少君臨死時倒真給過他幾粒丹砂,口授過點金的秘方,但也囑咐他要謹慎珍藏,不可妄示於人,尤其不能在皇帝麵前展示。但現在至尊這樣的聲色俱厲,難道自己還真能硬頂下去不成?

  方術這碗飯可太不好吃了……

  眼見丁議郎戰栗不語,皇帝心中真正是怒火中燒,憤懣難以遏製——先前李少君為公卿百官展示方術之時,都借口要祭祀神靈、驅逐惡鬼,不讓大臣侍衛們近前諦觀;但現在看來,那簡直就是欲蓋彌彰的騙術,毫無忌憚的愚弄。

  當日祖父孝文皇帝為望氣士新垣平所欺瞞,數十年來都是公卿諸侯口中的話柄,玷汙了一世的聖名;如若李少君的事傳揚出去,還真不知千秋萬代以後,會有怎樣的史評——

  不,風評已經有了……皇帝回想起那“光著屁股拉磨,轉著圈丟人”的順口溜,臉色難看得就好像又被燙了一次褲·襠。

  丁義當然察覺出了不對。但他委實不是當大官的材料,結結巴巴嘟囔半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天子失去了耐心,冷聲提問:

  “丹砂煉金的把戲,要用硫磺、木炭是不是?”

  丁義惶恐難言,說話愈發不得體:“陛,陛下聖明。這確實是李少君教給臣的方術……”

  話一出口他忽覺不對,要是一開口就泄了老底,豈非再也沒有利用價值?於是慌忙找補:

  “李少君還教給了臣其他的方術,都能致神仙,通幽冥,妙用無窮。”

  不提也罷,提神仙更是撩起了火氣。皇帝幾乎要咬牙了:

  “方術?——什麼方術?是磁石棋子自相觸擊,還是腹語召喚幽魂現身?抑或以符水劾製瘟神,合藥愈疾?”

  他一麵舉例,一麵忍耐洶湧的火氣:天幕抽選的那段視頻果然是量大管飽,服務周到;不但詳細列舉了漢朝列位方士施展方術的原理,還在言談之中陰陽怪氣,嘲諷老劉家為江湖騙術所做的偉大貢獻。這種被愚弄的羞恥與一無所獲的失望混合,讓他恨不能將牽涉者盡數下獄。

  但真要盡數下獄,那便真是遺羞史冊,以方士的那張利嘴,搞不好能造出個和焚書坑儒相媲美的典故……

  皇帝正在與怒氣搏鬥。跪在下首的丁義卻越聽越覺不對,李少君曾向他解釋過不少方術,但或許是腦子愚鈍不諳義理,所能掌握的不過十中一二而已;聽見皇帝這樣的如數家珍,真正是惶惑而又驚異,甚至帶了敬佩。他小心叩首,語氣中大為欽敬:

  “陛下——陛下這麼擅長方術,不知是師從哪一位高士呢?陛下也想習練李少君的方術麼?”

  皇帝:…………

  一瞬之間,豈止皇帝麵無表情,就連春陀都是嘴角抽搐。在惶恐無語之中,中常侍終於明白他去丞相府帶人時,書吏們欲言又止的勸告了……原以為所謂“史寬舒不宜麵聖“隻是嫉妒的謠傳,現下看來,還真是金玉良言吶。

  此人未免也蠢得太渾然天成了……

  皇帝深深呼了一口氣。他平日是實在不耐煩與這種蠢貨打交道的。但今日被愚弄的恥辱正在心中灼燒,驟然見到這麼一個巧奪天工的蠢人,居然還真能稍微平息崩潰的心態——看到別人這麼蠢,自己就好受多了。

  他也懶得再廢話,徑直下令:

  “朕會擢升你為少府丞,明日便去上任,再額外賜你一把劍,為朕尋覓關中的方士。少府一切人手,任你指派。”

  丁義大為驚愕,隨即便是狂喜:少府丞可是一千石的高官,更遑論這珍貴的賜劍了!——方術秘法取富貴果然易如反掌,自己結交李少君這步棋實在是走得妙絕,將來還該多多嚐試——

  “你將這些方士聚攏來,都在長安郊外為朕冶鐵。”皇帝冷冷下令:“一年煉不出來好鐵,你便用劍砍下方士的頭顱,送到禦前來;兩年煉不出好鐵,你便以此劍自盡吧,朕不會牽連樂成侯家。”

  皇帝懶得理會丁義那呆若木雞的臉,揮袖便想讓人將丁義拖下去。但臨了時卻又想起一事,冷聲吩咐:

  “瑯琊還有一個叫欒大的方士,一定要為朕找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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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將怒火部分發泄在了丁義的頭上,但皇帝被愚弄後的恥辱到底還是淤積於心,終於轉化為了難以遏製的鬱氣。僅僅三日之後,皇帝便大翻舊案,以昔日新垣平欺騙孝文皇帝、意圖謀反為借口,處置了一大批家中畜養有胡巫、術士的勳貴,罰金免職各有差等;便是皇帝的母家,武安侯田靜及蓋侯王信,亦罹重譴,若非皇太後尚在,恐怕連爵位都要被一並削除。

  如此深峻嚴苛,實在不能不令公卿膽寒謹聲。但皇帝深諳老劉家以祖宗頂鍋的慣例,每每下詔都以高皇帝與文皇帝為說辭,令人不能開口反駁半句。

  這等戰戰兢兢的日子過了一月有餘,直到奉旨出雁門轉達密信的公孫賀急馳入京,送來衛青軍中的消息,皇帝的心情才大覺好轉,朝野為之一寬。

  公孫賀在雁門外逗留二十日,除分賜諸軍金帛禮物之外,還特意與衛青議論軍事,商定了作戰的大致方略;而今入朝陛見,正是要為陛下講解戰局。

  因為牽涉對匈作戰的機密,皇帝隻召見了公孫弘、李息等於宣室殿密議;而出於天幕劇透後的熱情,天子還特旨令霍去病一並旁聽,雖說名義上是為諸位公卿長·者侍奉茶水,但用意自是不言而喻。

  在獲得了匪夷所思的珍寶輿圖之後,衛青作戰的謀劃自然大為更改;原本他打算以騎兵對騎兵,乘著秋高氣寒草木枯萎,以漢軍肥壯的苑馬壓製匈奴瘦弱的野馬,出奇兵襲擾,攻單於之不備;但現在匈奴水源已經了如指掌,車騎將軍因勢利導,決定在幾處豐茂的水草處埋伏暗兵,而行動較慢的大軍尾隨於後,一旦匈奴大部入水源地補充,立刻裏應外合,兩麵夾擊,必建奇功。

  考慮到皇帝與禦史大夫公孫弘的軍事水平,公孫賀講解得淺顯易懂、明白曉暢,還取出輿圖為皇帝一一指示,闡述進兵合圍的方向,而後垂手做出總結:

  “衛將軍與臣等計議已定,大致的思路是以騎兵突襲,再以兵車步卒掩後阻截,逼迫匈奴與我軍決戰。”

  皇帝聽得連連點頭,開口詢問:

  “這麼說來,仲卿是要以堂堂之兵,正麵邀擊匈奴了?”

  不稱姓名而稱字,足可見皇帝欣悅滿意,對衛青大為青睞。而這份青睞也其來有自——大漢的國力遠邁匈奴,最合適的戰法,便是以堂皇之兵與匈奴正麵決戰,耗幹草原的戰爭潛力。無奈匈奴來去如風,逼迫得朝廷不能不養苑馬、製弓矢、屢涉險境,耗費資源不可勝計。如若衛青真能在輿圖中摸索出限製匈奴的戰法,那麼便真是漢匈攻守之勢異形的關鍵,莫可比擬的奇功!

  公孫賀俯首稱是,皇帝敲著幾案微笑,頷首讚許衛青的方略,卻不覺瞥了一眼站立在幾位公卿之後的霍去病,神色意味深長:

  ——小子,出戰要盡量用堂堂之兵,正麵迎擊,聽見沒有?

  但霍去病顯然誤會了姨父的意思。他向前一步,眼巴巴望著輿圖,神色熱切之至,但顧忌諸位長·者在前,隻能欲言又止。

  禦史大夫公孫弘最善於在細處奉承聖意,眼見皇帝寵愛的外甥想要說話,於是笑著遞上臺階:

  “霍郎君也有高見麼?”

  霍去病趕緊行禮遜謝,板板正正的開口:“臣愚昧淺薄,隻是想出了一點狂妄的見解而已。”

  十二歲的黃口小兒居然在禦前大發議論,真正是駭為異聞。但皇帝不動聲色,隻是淡淡開口:“縱使淺薄,也可以讓諸公斧正嘛,你且奏來。”

  霍去病俯首稱是,卻向公孫賀拱手行禮:“公孫將軍,小子聽聞車騎將軍設伏的水源是匈奴機密的要害之地,決計不容絲毫的閃失。想來,即使單於也擔不起要害淪陷的損失。”

  公孫賀點頭稱是,霍去病登時眼前一亮:

  “既然如此,何不一箭雙雕?”他興衝衝道:“腹心受創,單於必定星夜馳援。遠道而來人馬疲怠,大可以選精銳騎兵於途中邀擊、快速迂回阻截,兵貴神速,隻要奇兵天降,必能克建奇功!”

  驟聽此言,公孫賀不由微微一愣。皇帝的外甥熟稔兵法倒不算稀奇,但這一番話切中肯綮、判斷精準,倒真有幾分車騎將軍的風采了。

  他下意識望向皇帝,卻見皇帝伸手扶額,眼角抽搐,竟隱約有些咬牙切齒的無奈:

  ——這豎子還是忘不了那連續閃擊的戰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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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然,皇帝縱使如何鬱悶,也絕不會在幾位重臣麵前顯露。他稍稍掩飾表情,以“大人議事小孩子就該靜聽”的日常借口將霍去病暫且搪塞了下去,而後又令公孫賀講解戰術。

  公孫賀寥寥數語說完了大致的構想,隨後匍匐於地,轉達衛青的奏請:

  “陛下,車騎將軍托臣進言:匈奴人至為狡詐,一旦此次埋伏成功,單於必定生疑;隻要他們生出戒備,便難有出其不意的大勝。”

  皇帝頷首讚許。埋伏偷襲的事情當然可一不可再;但隻要水源的輿圖還在漢軍手裏,他們便可以守株待兔,無窮無盡與匈奴消耗下去——匈奴人固然來去如風,還能搬走水脈與泉眼麼?

  打陣地戰耗國力,漢軍何懼之有?

  公孫賀再次下拜:“車騎將軍還說,陛下所賜的輿圖委實是應付匈奴的至寶。縱使匈奴在戰事上已有警覺,也可以仰仗此寶謀算匈奴的單於與貴人,令蠻夷作亂於內,無費中華之力。”

  皇帝終於有些愕然了:“謀算?如何謀算?”

  公孫賀叩首:“衛將軍自陳見識短淺,愚魯遲鈍,隻能有大致的計略而已。若要謀算單於的心思,還請陛下另擇賢人。”

  天子稍稍皺了皺眉。

  ——滿朝公卿之中,誰最擅長謀劃人心?朱紫貴臣之內,誰的計謀最陰損狠辣,斷子絕孫,不留餘地?

  “立刻召主父偃!”皇帝脫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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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朔元年的九月初二日,皇帝在未央宮的偏殿召見了被囚於廷尉的匈奴骨都侯呼衍父,及丁零部的使節車利。

  自漢匈交戰以來,雙方紛爭不斷,各自手中都扣有不少的俘虜。這呼衍父便是馬邑之戰時被衛青所俘的匈奴高官,據傳是單於親信的近臣,曾經參與王庭的機要。皇帝曾數次派人招降,但此人口風甚緊,終究一言不發。皇帝還預備著拿他交換俘虜,隻好暫時將此人囚禁。

  大概是自覺必死,呼衍父上殿後毫無尊敬可言,大剌剌兩腿一岔箕坐於殿下,仰頭看著禦榻上的皇帝。他熟知文墨,漢話居然也有板有眼,隻是語氣極為無禮:

  “中原的大皇帝陛下召見外臣,有什麼貴幹?”

  皇帝絲毫不以為侮,反而微微一笑。

  “倒也沒什麼。”他曼聲道:“隻是朕讀《晏氏春秋》,突然想起晏子為齊景公誅殺公孫接、田開疆、古冶子的往事,想與諸公議論一二而已。”

  來自丁零部的文盲聽得一臉茫然,不知所措;倒是呼衍父皺了皺眉:

  “二桃殺三士?”

  “呼衍卿很聰明。”皇帝微笑道:“說實話朕幼年時頗為不解,為什麼幾位壯士這麼氣盛,就非得鬧到同歸於盡的地步呢?到後來朕才知道了,原來有時候桃子過於美味,是可以讓人連性命都不要的……”

  說罷,他輕輕擊掌。

  兩個宮人俯首捧著金盤趨出,在兩位外邦的使臣前各自抖開了一張白色的絹帛。

  上麵墨跡寥寥,隻是勾勒出了幾道蜿蜒的曲線,以及曲線旁零零散散的小點,隱約還有草葉的痕跡。

  這是一張簡陋如塗鴉的圖紙。但呼衍父隻是望了一眼,麵上便登時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在這如焦雷轟頂的震撼與恐懼之中,就連皇帝清越的聲音都飄飄渺渺,仿佛模糊不可分辨了:

  “……呼衍卿,朕預備下的這個桃子,可還鮮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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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衍父軟軟跪伏在冰冷的金階上,心中如鼎如沸,仿佛被油鍋火焰一起灼烤,驚懼與恐怖幾乎無可忍耐。

  他牙齒格格作響,猶自在拚命思索著怎麼挽回這匪夷所思的困局。他原本想一口咬定,拚死反駁這是偽造的輿圖,借此攪渾局勢,但僅僅一看身旁丁零部使臣那驚駭狂喜無可言喻的麵容,立刻就知道此路已絕——雖然匈奴壟斷了草原中絕大部分水源變遷枯盛的消息,但丁零部久在漠北,對水脈也不是一無所知;隻要稍一對照,立刻就能分辨真偽!

  沒有辦法了,沒有辦法了!

  呼衍父咬牙切齒,隻能膝行而前,咚咚以首搶地,聲音哀婉而又恐怖:

  “陛下,陛下!陛下為什麼要將這樣珍貴的消息給丁零?丁零是殘忍的雜胡,他們一旦壯大,必將會危害大漢啊陛下!陛下要問罪於匈奴,單於與左右賢王都不敢辯駁,但若因此而厚愛不服王化的蠻夷,不是太因小失大了嗎?陛下三思啊!”

  說到動情處,呼衍父血流滿麵,乃至於泣不成聲。

  聽到這血淚交織的辯詞,皇帝還未來得及說上什麼,丁零部使臣已經怒目圓睜,趕緊膝行上前賣力叩頭。說來也奇怪,丁零使者自稱不習漢話,但此刻張口滔滔不絕,竟沒有絲毫的凝澀:

  “陛下不要聽匈奴人的妄言!都是胡人欺瞞大漢的鬼話!”他指著呼衍父怒斥:“匈奴侵犯大漢難道還少了嗎?這樣悖逆狂亂的罪惡,竟然也敢狡辯?你這逆臣隨著單於入侵馬邑,禍亂中原,而今還在這裏大言不慚,說什麼‘因小失大’!”

  說罷,他毫不猶豫,俯首咚的一聲往金階上一撞,登時頭破血流,比呼衍父流得更多更猛。

  丁零使臣頂著一頭的血匍匐在地,朗聲開口,震動上下:

  “陛下,若以蠻夷來說,中國便是父母。我部與匈奴同是蠻夷,都是兒子。但以往日種種而論,我部是孝子,匈奴是賊子。父母對兒子雖然慈愛,但怎能疼愛賊子勝過孝子呢?”

  此言一出,不僅呼衍父目瞪口呆,反應不能;就連早有預備的皇帝都是麵色一僵,忍不住伸手揉捏額頭。眼見丁零部使臣又要開口抒發對大漢的孝順,皇帝立刻出聲打斷。

  “諸卿雖然是蠻荒的外臣,但總算與朝廷打了這麼久的交道了。大漢的決定,是哭訴賣好便能左右的嗎?”天子淡淡道:“但有些事不妨先講明,朕賜給你們的絹帛,隻不過畫了漠北的幾處水源河流而已。而且,除匈奴、丁零以外,朕還打算將輿圖一並賜給漠北的堅昆、烏揭等部。”

  一聽此言,呼衍父及丁零使臣都是麵色難看——大漢賜下的是漠北水源的輿圖,距離中原及西域少說隔著兩千餘裏的戈壁,自然對漢軍絕無影響,卻實實在在能摧毀匈奴在漠北的一切布置,乃至摧折整個匈奴部族;而堅昆、烏揭等部得到水源輿圖,必然要與丁零拚死爭搶,戰亂便將由此而始。

  而更為可悲的是,即使他們知道皇帝的一切圖謀,也決計無力反抗——草原遊牧部族絕不能拒絕水草的誘惑;他們可以分享食物分享金銀乃至分享家小,但唯獨在水源上毫無妥協,必定隻能拔刀相向!

  是誰出的這等毒計,是誰出的這等毒計?!

  兩個蠻夷心中咒罵萬千,用盡了所能知道的一切草原詛咒來詈罵皇帝的謀臣。但他們終究不敢出聲,隻能軟軟跪伏在地,俯首不語。

  皇帝欣賞了片刻蠻夷驚恐的神色,終於敲敲幾案,示意宮人再送來一盤錦衣。

  “好了呼衍卿。”他柔聲道:“你在大漢也羈留夠久了,朕不想再強留。穿上這身新衣,便回去向單於複命吧,少府已經給你備了快馬。”

  呼衍父茫茫然直起身,抬頭看了錦衣一眼,臉色忽然一點一點的變了。

  “陛下要放我回去?”他一字字道:“為什麼?”

  “也不為什麼。”皇帝微微一笑,語氣頗為隨意:“朕隻想用一用離間計罷了。呼衍卿覺得很奇怪嗎?“

  呼衍父一言不發的看著皇帝,臉色臘白得像是腐壞的乳酪。

  毫無疑問,他在驚恐與震駭之中,再次意識到了皇帝那狠辣的圖謀。

  ——漢朝有關水源的消息到底從何而來?

  即使在匈奴王庭之中,有關水源分布變遷的消息也僅僅隻掌握在單於左右賢王幾個寥寥可數的貴人手裏。換言之,漢人手中的水源輿圖,必然來自於這幾人的泄漏。

  到底會是誰?到底會是誰?!

  這是生死攸關,決計不容疏漏的破綻;但在找到那個答案之前,猜忌、恐怖與憎恨必然會打破單於王庭脆弱的平衡,製造出不可想象的混亂。

  而且——而且這混亂是遏製不住的!即使呼衍父向單於解釋了這是漢人的離間計,又有任何一個貴人會相信麼?當然不會……水源的消息太重要,太致命了,所以寧肯殺錯不肯放過——相較於漢人而言,那個泄漏了水源底細的人才是各部的生死大敵!

  毫無疑問,單於王庭的紛爭與撕裂便因這一條小小的消息而起了。呼衍父筆直跪在臺階之下,隻覺頭暈目眩,喉嚨中都冒出了血腥氣。

  “外臣——外臣還可以自盡。”他低聲道。

  “這就從卿所欲了。”皇帝淡淡道:“不過,朕手上的匈奴俘虜多得是,盡可以挑人去報信。”

  不過嘛,其餘的俘虜可沒有呼衍父的見識,設若在回報中添油加醋幾筆,那想必更為妙不可言。

  這等於逼迫著匈奴重臣摧折匈奴王庭,真正是殺人誅心的毒計,呼衍父長長吐氣,終於緩緩癱軟了下去。

  大概是被這匈奴人的心氣激起了一絲憐憫。皇帝歎了口氣:

  “朕本來不打算要你的性命,隻是聽聞你在獄中詈罵高皇帝高皇後,那便實在留不得了……也罷,朕會賜給你一把最鋒利的匕首,待給單於報信之後,你便用這匕首自盡吧,也算朕的一點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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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見呼衍父被宮人架了出去。皇帝也不由有些感歎:

  “哎,此人真正是惶惶如喪家之犬了。”

  天子聖學精微,所說的“喪家之犬”正是當年鄭人議論孔子的言辭,在譏諷尖酸之下,隱約還有一絲欽佩的憐憫。

  但丁零部的使臣顯然沒有這個學識。眼見孝順大漢的勁敵已走,他趕緊趴了下來,獻上奉承:

  “陛下說得不錯,像這樣喪家的狗,跑來跑去都不知道他的主人是誰!我們丁零部能做大漢的狗,那才是最大的榮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