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讀小說網 > 黑日高懸 > 第14章 第 14 章
  山海謠14

  楚明姣這麼一說,這些日子一直屁顛屁顛跟著她做忠實小跟班的汀白腦子裏有了印象。

  為了讓前來借閱典籍的神使們心無旁騖地鑽研學習,藏書閣選了個清淨之地,與最為熱鬧,日日人來人往的神主殿隔了足足三四座山頭。林間深幽,除了偶有飛鳥野獸驚得樹枝簇動,確實是個難得的靜修場所。

  近幾年,潮瀾河裏“小世界試煉”風靡一時,幾位祭司聯手,布置了不下十六七個秘境,供神使們進出提升自我,其中有幾個,就開在藏書閣附近的竹林裏。

  “殿下,那幾個秘境,我們不是都進去看過了嗎?”汀白回憶起來,看了看周圍,做賊一樣壓低了聲音提醒道:“能搜的東西我們都搜走了,還去啊?”

  這都跟強盜二進村差不多了。

  楚明姣不高不低地嗯了一聲,毫不在意地道:“不是還有一個沒開嗎?”

  是還有一個沒開。

  那個小世界離藏書閣最近,聽神主殿的神使說,其他秘境或多或少都開過,唯有這個,好似裏麵還在鋪陳建設,因此一直沒有對外開放。

  這沒開的秘境,連門都沒有,怎麼進?

  汀白還想再問,卻見楚明姣已經沒了耐心,揮手蕩出一道靈力空間,身影轉瞬消失在了眼前。其餘幾個見狀不敢稍慢,都緊緊跟上。

  空間裂隙徑直停到了藏書閣一側屋簷下。

  好巧不巧,今日守藏書閣的是才受完罰沒多久的二祭司。

  經過昨夜那麼一出,二祭司雖然還對楚明姣種種破壞行為耿耿於懷,但也在五十神鞭的疼痛中清醒了大半。她言行舉止再如何荒謬,那也是三界皆知的神後,臣對君動手,無論有什麼說法由頭,都是犯上的重罪。

  這五十鞭,還算是神主性情寬和,留有餘地了。

  但即便想通了這一層,這麼快就看到那張燦若芙蕖的笑臉,二祭司仍有種心頭悚然一驚的感覺。

  “神後殿下。”二祭司不茍言笑地作了個揖,後麵的兩位長老互相看看,跟著行禮,腰彎得更下一些:“見過殿下。”

  “今日怎麼這麼老實。”楚明姣歪頭看了看這一幕,璀然露出個笑,用最為天真爛漫的語調揭人傷疤:“二祭司受了罰,突然轉性了?”

  二祭司深深吸了一口涼氣。

  後麵,汀白一顆心也跟著提到嗓子眼,他雙手緊張地絞著衣擺,甚至已經想好隨時展開玉簡聯係汀墨前來當救兵了。

  好在長了教訓的二祭司隻是八方不動地扯了扯嘴皮,不冷不熱道:“不敢對殿下不敬。敢問殿下有何吩咐,若還想進藏書閣查閱劍譜,隨兩位前往閣樓即可。”

  楚明姣俏生生站在原地,聽到這話也不覺得詫異,半晌,她誇張地眨了下眼,含笑問:“那也就是說,今日不管發生何事,二長老都不會再如昨日那樣對我出手,是吧?”

  “老臣不敢。”二祭司硬邦邦地接了一句。

  楚明姣若有所思,頷首拖長了調子:“這樣啊……”

  幾乎在話音落下的一剎那,她倏地抽身回轉,雙手飛速結印,聖蝶磅礴的神力霎時凝成了一重又一重攻伐之勢,重如閃電地朝著藏書閣邊上那座從未開過的小世界橫推過去。

  一息之間。

  崩山裂石之聲振聾發聵。

  這樣的變故在所有人意料之外,從來自詡隨機應變的汀白都傻了眼,他喃喃說了句什麼,又合上嘴,忍不住去觀察二祭司的臉色。

  就這麼一下,足夠二祭司的臉色從數九寒冬的飄零大雪轉變為蟬喘雷幹的驕陽酷暑。

  他眼神陡然明厲,沒給楚明姣第二擊的機會,拂袖便從藏書閣的欄桿處躍下,與此同時迅如閃電地出手,聲音怒到難以形容:“楚明姣,你膽敢!”

  楚明姣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出。

  她揮手蕩出一道屏障,將猛然撲來的二祭司掃開,而後漠然轉動手裏的靈戒,將一些瀅光燦燦的靈寶取出來,擺在身前,條理有序地列成一條長線,像是要進行某種神聖儀式的前兆。

  做完這些,她手指滯在空中,一半的靈寶隨著她指引的方向轉動,像一個個聽話的傀儡,被甩泥巴似的朝著二祭司甩過去。它們在空氣中急速膨脹,迎風暴漲,並且發出持續不斷嘎吱嘎吱的聲音——那是一種容器裝了太多東西,將要裂開的那種不堪重負的聲響。

  這是——靈物自爆的征兆。

  還是這麼多個同時自爆。

  宋謂瞳仁震顫,他一手摁著汀白與清風,低吼:“封閉五感!”

  汀白等人腦子一懵,下意識照做。

  “砰!”

  地動山搖,就近山脈坍塌,泉水都似乎斷了流動,藏書閣中的層層禁製都被這動靜波及著顯現出來,四周形成了堵堵由靈力構建而成的禁製,將受到衝撞的藏書閣護在牆內。

  二祭司現在根本不關心藏書閣,他緊盯著楚明姣,一字一頓咬牙道:“原來如此,你費盡心思編造什麼忘前塵的謊言蒙蔽眾人,目的果然在界壁上。”

  “對啊。”楚明姣臉上甜蜜狡黠的笑如變戲法般撤去,現出一種極端的冷漠與理性來,她並不猶豫地將這怒火和指控全盤接收,又怏怏抬眼:“你們不是都知道嗎,還問什麼。”

  說完,她轉身看向那個離藏書閣最近,一直對外號稱還未布置完成的小世界。

  之前她橫推的那一下抽取了不少聖蝶中的神力,攻勢並不是虛張聲勢,而是實打實的具有戰力,如果這真是個小世界,此時已經裂開了口子。

  但並沒有,那個小世界固若金湯,連空間漣漪都沒起一點。

  足以證明其偽裝下另有天地。

  “我不知道潮瀾河到底有多少條界壁。”她撥弄著指尖,垂眼笑了下,聲線幽幽:“但這條,肯定就是其中之一了吧?”

  對話進行到現在,汀白已經完全傻了,他扭過頭,和春分一再確認:“什麼?殿下說的什麼?我是方才被靈物自爆炸聾了嗎?”

  春分憂心忡忡地將他的腦袋推到一半,鎖著眉絮語:“我應當想到的……最近殿下情緒頗為反常。”

  汀白臉一垮,捏著傳音玉簡的手用力得青筋迸出,半晌,苦著臉問:“那我們這、這怎麼辦?”

  “……私闖界壁可是死罪。”

  一片慌忙對峙中,唯獨宋謂一言不發,看向楚明姣的眼神轉變得極為複雜。

  “找到了又如何。界壁封鎖百餘年,你當真以為誰都能開啟?”

  說話間,二祭司已經近至跟前,雙手往虛空中一探,徒手握住一柄刀提了出來。

  那刀長約八寸,線條流暢如彎月,刀頭挑著點尖,鋒芒從那一點流光中沁潤通身,狂放肅殺,尖銳的刀意隔空而至,明明還未正兒八經動手,卻像已經隔空橫在了人的脖頸前。

  楚明姣慢慢皺起眉心。

  能做到二祭司這個位置,自然不是碌碌無能之輩,狂刀之名從他們出生時便已在大人們積年累月的灌輸中有了深刻印象。楚明姣與這位從最開始就對自己處處挑刺,處處為難的二祭司也動過手,不過都不是動真格的打,最多碰兩招就彼此收手,各有顧忌。

  在她最不知懼怕為何物的年齡段時,她必定迎難而上,半點不帶虛。

  但現在不行。

  本命劍劍心受損,她不敢頻繁動用,而且今日最重要的是開界壁去往凡塵,其餘一切私人恩怨都可以往邊上放放。

  “本命劍聲名赫赫,一直以來將你滋長得目中無人,桀驁難馴,今日老臣便來領教領教這輩年輕人中最負盛名的劍之道。”二祭司本就長了張不茍言笑的苦臉,此時因為怒氣,將五官拉得頗為猙獰,眉眼邊一些原先不算起眼的褶皺垮下來,形成深重的“川”字。

  楚明姣撇撇嘴,全當沒聽到。

  她心裏已經有了計較,聖蝶之力隨著她的引導蓬勃向上,蜿蜒著交織成一棵蒼天神樹,將噴薄欲出的刀意阻擋在外。

  但這阻擋不了多久,她心知肚明。

  楚明姣冷靜做完這些,轉身看向身後呆若木雞的四人團,將視線投在唯一處於清醒狀態下的宋謂身上,又把才從靈戒中找出的腰牌丟過去,紅唇微動:“我去攔住他。過不了多久,江承函會來,他出手時,你將這令牌摁在界壁上。”

  這是進出禁地的腰牌,從她回潮瀾河的那天便謊稱已經丟失,實則藏在自己的靈戒中。它比進出神殿的腰牌更為珍稀貴重,能入禁地的人總共隻有三個,大祭司,二祭司,再有一個她。

  若這真是開啟界壁的鑰匙,在明知她意圖不純的情況下,神主殿一定不會再給她製一個同樣的腰牌。

  她確實也沒等到。

  這樣的怠慢,不是和二祭司一句私人恩怨可以解釋得通的。

  如果這個不行,那便隻剩江承函的神力。

  或者兩者兼而有之,缺一不可。

  宋謂捏著手裏那塊令牌,十二分的不讚同,他凝聲認真告誡:“這不是你該做的事。”

  “反正會有人做,也已經有人開始做了。”楚明姣說完便回了頭,她朝二祭司迎身奔起,輕盈得像蒼茫天地間一尾雨燕,聲音被暴烈碰撞的波動拉得隻剩短短一線:“……那就讓我來開這個頭。”

  宋謂抿著唇,愣是不知道在這種兵荒馬亂的場合能說什麼才好。

  楚明姣轉身與二祭司的刀對撞在一起,她用的柔和巧勁,憑借著聖蝶那取之不竭的神力用以周旋。

  最為有威勢的本命劍收聲斂色,遲遲不出,這就尤為考驗她對招式的運用與化解技巧。

  好在,這方麵,也算她的強項。

  “我勸你束手就擒,別連累了父母與兄弟。”攻勢再一次被軟綿綿地化解,力氣全用不掉點子上的憋屈感席卷而來,二祭司怒而再斬一刀,沉聲喝道:“私開界壁等同叛徒,萬死不足以平憤。楚明姣,你別自誤。”

  “山海界眾人都有眼睛,我叛逆至此,與潮瀾河與楚家鬧得極不好看。”即便在這種時候,楚明姣依舊不讓別人奚弱分毫,她“嗬”地笑一聲,饒有興致挖苦:“怎麼呢,神主殿還要搞連坐這招?那豈不是要先將江承函罰了才好?”

  一蓬熊熊烈火從二祭司頭上冒起來。

  “我再和你說最後一次。”二祭司手中的刀身因為蓄力而嗡嗡震顫起來,像急於征戰的武將,他一字一頓吐字:“以身鎮深潭是無上的榮耀與功勞,此事乃楚南潯自願為之,你若是真在意他,就不該不體諒他的苦心。”

  “榮耀在哪兒呢?”楚明姣看怪物一樣地瞥這位頭發已見銀白的老者,語調說不上是納悶還是嘲諷:“人一死,位置立刻便被家裏兄弟記掛上,獎賞與得來的好處被族人瓜分。於父母而言,他並非唯一的孩子,於朋友而言,他並非不可或缺的那個。如今不過十三年而已,除了我,誰還能記得他?”

  誰能記得那個被譽為“世家白璧”,也曾救過那麼多人,幫過那麼多人的楚南潯。

  楚南潯尚且如此,更遑論其他人。

  “你們要我就此認命,就此服輸麼?”她側了下頭,露出美豔眉眼,吐息如蘭:“休想。”

  怎麼會有女子,好似長了全天下所有的反骨。

  二祭司凝神抽刀,其實也不敢下太重的手,楚明姣再如何,也不該死傷在他的刀下。她若是用本命劍好好對一對,那戰場兇險,刀劍無眼,實打實過一場傷了人也說得過去,可她偏又不出本命劍。

  這讓他畏手畏腳,施展不開。

  他起先不知道楚明姣在拖什麼,直到她第二次偏頭看向竹林小道的方向,才豁然醒悟。

  這下是真怒不可遏,頭發似乎都要根根豎立起來:“楚明姣你但凡還有點心,就做不出這樣的事。”

  時至今日,他尤記得幾十年前那場轟動三界的合籍大典,神靈換上最為熱烈的喜服,那樣珍而重之地在高臺上看向新娘,從來如霜雪般淡漠的眼中也泛起漣漪,對所有恭賀的話語來之不拒。

  曆曆如昨。

  “殿下何曾對你有過嗬責為難,你年少惹出的多少禍事,還有你那本命劍,不都是殿下給你兜的底嗎?”二祭司越想越覺得這麼多年來自己對楚明姣的厭惡反感皆有跡可循:“殿下何時不曾偏袒你,體諒你,處處以你為先。”

  小老頭暴跳如雷:“楚南潯死後,你離開潮瀾河,手裏突然多出那麼多條礦石靈脈,你當哪裏來的,天上掉下來給你的?你回潮瀾河後,將神主殿當成自己領地,肆意搜刮,半點不留,誰給你善後,誰將自己的東西都貼上去的?楚南潯嗎?”

  “還有你那編出來哄鬼的忘前塵。殿下何等聰穎,他為何從始至終不提防你,叫你今日能輕而易舉得手。”他怒得嗓子都啞了半截,眸光凜然似劍:“楚明姣,你當初也說得好好的,你明知殿下是怎樣的情況,你當初招惹他,如今又利用他。”

  “你簡直是放肆!”

  嘶聲怒斥中,兩人再次交手。楚明姣這次加重力道,等某一刻神念磅礴降臨,她拚著左手被長刀對半貫穿的後果,拎著二祭司往身後的某個方向重重砸過去。

  於此同時,先前殘留的數道靈物也帶著自爆前的灼熱氣息朝他追過去。

  靈光即將炸開的那一刻。

  江承函終於出手。

  屬於神靈的神力平息了一切洶湧的風波。

  就著這股氣息,楚明姣捂著幾乎被削了半邊的手臂轉身,視線中,宋謂將那塊腰牌摁在了小世界無形的屏障上。

  “嗡。”

  一條不知通往何處的羊腸小道施施然出現在眾人眼前。

  楚明姣知道,自己賭贏了。

  界壁時隔百餘年重新開啟,幽幽的光芒將楚明姣等人籠罩進去,他們的身影在諸多視線中搖曳虛無起來。

  因為這場激烈的交手碰撞,楚明姣顯得別樣狼狽。左手鮮血根本止不住,被她草草摁住,頭上的發釵七零八落簪著,昨日江承函耐心盤的發髻也歪了,幾根辮子繞在她頸側,白與黑的碰撞尤為衝撞眼球。

  說來也很奇怪,從剛開始到現在,哪怕二祭司提到楚南潯,給他冠上那麼臭一個“榮耀”時,楚明姣都尚能心平氣和。

  這時候目的達成,她遙遙與神主宮的諸多長老,祭司對峙,再回想起二祭司方才說的那些字句,一座無形的火山頓時炸了開來。

  她用沾了血的袖邊用力擦了擦眼睛,眼尾紅彤彤像是被熏到了,但由臉上的怒氣撐著,整個人有種強撐的張牙舞爪的狠勁,認死理似的,一句接一句地反唇相譏。

  “你眼睛長了被鷹啄了?”

  鮮血從指縫間灑落,她迎著風吸了吸鼻子,並不在意,隻是極為囂張地與江承函,二祭司等人對視,生怕在這一刻落入下風一樣:“我知道他什麼情況?”

  “他第一次喜歡人,第一次與人結契,我不是?我沒有給過他同等的喜歡,偏袒,甚至無理由的信任嗎?”

  楚明姣看向那道站得筆直,霽月光風,無雙清臒的人影,竭力睜圓眼睛將陡然的酸澀壓下去,咬牙道:“問問你們神主自己。”

  說罷,她將手中一個靈戒摘著丟過去,氣勢洶洶:“誰要你們的東西,一些小恩小惠,我楚明姣窮到什麼份上了需要這些?”

  不過是找尋界壁所需要的一個幌子而已。

  “明姣。”江承函像是沒看到眼前這烏煙瘴氣,堪稱離奇的一切,他凝著楚明姣那鮮血橫流,幾乎被刀身旋著近乎寸寸擰歲的左手,再看她蒼白隱忍的神色,聲線微緊:“你的傷……現在不宜去凡界。”

  “你少來管我。”

  楚明姣又重重擦著眼尾,又跺了下腳,像是受了刺激炸毛的貓:“江承函從不叫我明姣。”

  “令我喜歡的,願意結契的人是江承函,不是潮瀾河尊貴無極的神主殿下。”

  說罷,五人的身影在眼前徹底消散。

  聽到這些話,汀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不是去看被靈戒砸得一愣一愣的二祭司,也不顧周圍一切狼藉,他率先去看江承函的神色。

  煙煙細雨中,江承函垂著眼,像是陷入長久的,溺滯的沉寂中,良久,才緩緩地,像是難以承受地滾了滾喉結。